来源:晋中日报时间:2025-03-17
李波
太行山脊如锈蚀的锁链,卡着和顺县这块青铜腰牌。戍卒后裔的掌纹里刻着元代的屯田令,指甲缝渗出的不是泥土,是边关烽燧燃尽的灰烬。莜麦穗在石缝间俯仰,青芒刺破贫瘠时总带着刀兵相撞的脆响——县志里模糊记载着,莜麦穿刺岩缝迸出锋芒,石磨碾凿岁月刻下深痕。
莜麦扬花的时节,山风卷起碎金般的穗浪,像老戏台上青衣甩袖时凝在空中的水袖。女人们割麦时弓着腰,红头巾、蓝头巾被风掀开一角,露出鬓角的白——那白不是老,是石缝里挤不出油水的贫瘠给熬的。
刀刃划过麦秆的脆响里,藏着千年前戍卒嚼着莜麦守关隘的咀嚼声,麦芒上的露珠滚落黄土,摔成八瓣,恰似县志里斑驳的粮税账本。
霜降后,晒谷场堆满莜麦垛。老农蹲在垛边卷旱烟,火星溅到麦芒,焦香似旧时晒莜麦的热浪,唤起儿时在晒谷场嬉闹的回忆,那是乡愁最初的模样。
莜面入滚水的刹那最见功夫。女人们挽起衣袖,小臂上青筋暴起如太行山脊,掌心揉搓的面团渐渐泛起珍珠白。炕桌上摆开的栲栳栳,筒壁薄如蝉翼,竖在笼屉里像一樽樽缩小的佛塔。蒸腾的热气漫过窗棂,在玻璃上凝成霜花,倒映着女人被岁月啃噬的脸——30年前,她也曾用这双手替当兵的丈夫蒸制莜面片片条,沸水里蒸腾下的圆形的面片,晶莹透亮,像极了他军装上的银色纽扣的光泽。
矿难儿子的相片供在灶王爷旁边。老汉往羊肉臊子里撒野韭,独眼里汪着口废弃矿井。油星在臊子上浮沉,像当年井口晃荡的矿灯。我埋头吞食栲栳栳,吞咽声压不住地底传来的闷响——那声响从唐代犒军的栲栳栳里就开始震,震碎了戍卒的牙,震塌了矿道的木梁。我不敢抬眼,怕见他独眼中的悲伤与眷恋。
石臼里捣碎的野蒜辣椒溅出血珠般的汁液,像极了当年太行隘口戍卒刀尖滴落的残阳。春寒料峭时,老李头总要舀一勺冻土腥气的山蒜辣酱,抹在莜面握猴上。这吃食粗粝如砂,偏被戍卒后裔们嚼出绵长滋味。辣酱是妻女用石臼捣了三个月风干野蒜熬的,蘸酱入口,辛辣直冲百会穴,恍惚间似见千年前戍卒就着烽火吞面,烟尘与热泪都化在了喉头。如今儿子在太原开莜面馆,玻璃厨房里摆着祖传石臼。某夜醉汉嚷着加辣,他舀酱时忽见臼底映着父亲佝偻背影,辣气窜进鼻腔的刹那,30年前的烽火台与异乡霓虹竟在泪雾中叠成一片。
如今柏油路修到了山脚下,城里人开着越野车来寻“粗粮养生宴”。
暮色四合时,石头的残垣上爬满夕照,莜面香四起:
莜面栲栳栳。滚水泼入莜麦粉,揉作绵密面团,掌心在长条石板上压成薄蝉翼,卷作双竹节筒状并列的形状。笼屉蒸腾间,麦香裹着草木腥气漫溢,羊肉臊子卤渗进褶皱,咬破时汁水烫舌,像咽下一口滚着沙尘的边关风,粗粝里渗出荤腥暖意。
莜面瓜丝饺。南瓜细丝拌羊肉碎,裹进莜面皮,蒸成琥珀色的弯月。咬开的瞬间,汁水漫过唇齿,鲜香如草原牧歌撞破毡帐帘幕。
莜面扁食。白萝卜丝裹在褶纹密布里,浇头是酱色烧肉与墨绿海带。莜面皮韧如牛皮纸,萝卜清苦撞上肉脂浓腻,海带腥咸缠着汤汁回甘,恰似边关风雪夜围炉的百味交缠。
莜面握猴。以莜面拌土豆泥和面,切片蒸熟,蘸野蒜辣酱,粗粝中透山野生机。
食客们只为尝鲜,没人注意院墙倒影里晃着半截石磨——未碾尽的莜麦粒泛着青灰。唯独灶间挂着的红辣椒,在油烟里燃成一团火,像块风干的族谱,记着那些揣着苦寒熬日月的人。
一两岁的小孩举着栲栳栳当望远镜,望见山外霓虹如血。他们不知道,每一粒莜麦都卡着太行山的骨缝生长,根须缠着戍卒的趾骨、曾祖父的肋条、曾祖母的银簪子…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