□ 介子平

诗不属于诗人，属于需要诗之人。国风怨刺，桑间濮上，有声有色，声色生焉，声色生，诗歌出。

昔时，冯梦龙辑《挂枝儿》《山歌》《夹竹桃》，旨在“但有假诗文，却无假山歌”“借男女之真情，发名教之伪药”。西方人类学、社会学概念进入中国后，一些文人开始亲风雅，整理发掘民间文化。1934年1月，张光宇创作的《民间情歌》在《时代漫画》创刊号连载，翌年出版单行本，其后记云：“情歌的好处，就是能写出真情实意，比诗词来得健美活泼，比新体诗更来得勇猛快捷。”一歌一图，皆江南民歌。

豆花开遍竹篱笆，蝴蝶翩翩到我家。姐似豆花哥似蝶，花原恋蝶蝶恋花。

高坡砍柴要留桩，平地起房要留窗。请个木匠好好起，留张花窗来望郎。

脚踏板凳手爬墙，两眼睁睁望情郎。昨日为郎挨个打，情愿挨打不丢郎。

郎君出门早早回，日出走来日入息。路上残花莫要採，家中牡丹正在开。

粗服乱头，不掩国色，年轻人怀藏八百里春风，扑面而来，此即青春。“西方人的爱，重在未来幸福上，中国人的爱，重在过去情义上。西方人把死者交付给上帝，中国人则把死者永远保藏在自己心中。中国人往往看不起为个人的未来命运而奋斗，他们主张安于命运，因此每不能打开局面来创造新的，只对旧的极回护，极保守”，钱穆《情与欲》中的这段话，说的大概是中年后心态。饮食男女，人之大欲存焉。饥者歌其食，劳者歌其事，情以物迁，辞以情发，情歌里充满躁动的活力。举着燃烧的火把，脚下没有一寸黑暗的路。

黄土高坡，沟峁壑塬，纵横交错，城镇稀疏，交通不便，民歌多粗犷；江南水乡，小桥流水，河网密布，气候温润，粉墙黛瓦，人口众多，民歌多徐缓。然无论南北，赋比兴交融，皆本真质朴，简明火辣。蒙汉曲调，竹枝吴歌，当以方言歌之，方有韵致，字面只可领略大要。

较之“要来你就后半晌来，大人娃娃都不在。关住大门跳墙来，怕人家听见你提上鞋。石子院院打钉钉鞋，脚步轻轻慢慢来”，一种相思，闲愁予了谁？“送郎八月到扬州，长夜孤眠在画楼。女子拆开不成好，秋心合看却成愁”式的表述，便含蓄多了。类似者尚有“十个娇娘九个花，武则天皇后也贪花。盘古到今就有个样事，十朵鲜花九朵斜”“六月里炎天似火烧，将军马上懒拖刀。风流娘子撑凉伞，苦煞情歌种田郎”等等。

片言苟会心，掩卷忽而笑，素面荤底，含蓄遣词，言理不言情，多经文人加工。如“豆蔻花开三月三，一个虫儿往里钻。钻了半日钻不进去，爬到花儿上打秋千”等。“新打大船出大荡，大荡河里好风光。船要风光双只橹，姐要风光结识两个郎”，这首《江阴船歌》，经由刘半农整理而流传。刘缓的“粉光犹似面，朱色不胜唇。遥见疑花发，闻香知异春”，元稹的“无力慵移腕，多娇爱敛躬。汗流珠点点，发乱绿葱葱”，皆文人语也。“紫凤放娇衔楚佩，赤鳞狂舞拨湘弦”“玉楼冰簟鸳鸯锦，粉融香汗流山枕”“浴罢檀郎扪弄处，灵华凉沁紫葡萄”“欲掩香帏论缱绻，先敛双蛾愁夜短”，皆语涉猥亵而无邪语也。田野少年，柴扉村姑，绮筵公子，绣幌佳人，遣词造句或不同，而心一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