□ 杨凤喜

一

这些年事务繁杂，每至夜深人静，想到搁置已久的写作时多有愧疚和不安。

我曾经在一篇创作谈中这样讲：“当我们日复一日写下去，写作自然也会对我们带来影响和改变……我希望与写作成为相濡以沫的朋友，现实生活中的朋友可能怜新弃旧、反目成仇，写作却会始终陪伴着，一路同行，彼此抚慰。”

这何尝不是一种承诺？当写作难以为继时，有如背信弃义般恐慌。夜晚躺下来，仿佛听到一个声音在暗色里轻声絮语，抱怨或者责难。

我知道，这种时候任何的辩解都苍白无力。这个声音有理由抱怨，因为写作待我不薄。写作不仅改变了我的人生轨迹，更让我有机会时常检点自己的内心，让我体会到什么是爱、什么是孤独、什么是从容和自信，什么是尊严——写作的价值不正是可以体现写作者的尊严吗？

我曾设想过自己人生之种种，比如少年时期从生育我的乡村出发，可以踏上各自不同的生命旅程；比如在20岁、30岁、35岁这样的时间节点，可以有迥然有别的职业规划。令我欣慰的是，经历左顾右盼后我把选择的权利交给了内心，我听到一个温暖而感伤的声音在对我深情召唤。

由此，我将对文学始终秉持一份感恩和敬畏。

二

许多作家都有过类似的感慨，如果一直写下去，持续不断地写下去，写作会成为一件越来越难的事情。

通过艰苦的训练和漫长的积累，我们的写作技艺自然会得到提升，我们会建构起自己的文学观，寻找到适合自己的叙事方式，发出属于自己的声音，但我们的面前同样会出现接踵而至、绵延不绝的写作难题。何况世事纷繁，困扰我们的除了写作本身，更有一言难尽的外部因素。没有哪个人可以餐风饮露、不食烟火，没有哪个人一生下来就是为了写作的。

对我来说，目下最大的难题当然是写作时间的局促。当我断断续续写完一篇小说，内心总会有一种强烈的失落感——言不尽意，对写作者的自信心自然会带来伤害。写作的时间不同于物理时间，不适用“1+1=2”的累加，更需要心无旁骛、专心致志。当然有内心特别强大、可以战胜极端困境专注于写作的作家，这些伟大的文学前辈让我们肃然起敬，奉若神明。但更多的写作者并不具备如此定力，我们穷极一生的努力未必会修成正果、扬名立万。我们写作只是缘于对文学的深沉热爱、缘于表达、缘于倾诉，这份热爱会为我们提供源源不断的动力。

我承认，所谓写作时间的局促同样是苍白无力的借口——即便时间宽裕了，果真能写出心目中的好作品吗？但生而为人，好多时候都需要有一个借口宽慰自己，让内心不至于窘迫甚至狼狈。好在我并没有因为这个借口放纵自己，即便时有放纵也还在努力。好在我在写作上并没有设置过高的预期，只希望一步一步走下去。我这样理解，梦想固然美丽，但梦想的肥皂泡如果吹得过大，同样会把我们的脊梁压弯。

三

以我的理解，困扰写作者最多的往往是写作中的常识性问题。这多么像我们的人生，我们的人生困窘何尝不是源自于世俗日常？你以为把人生的道理都想通了，面对鸡零狗碎、细枝末节时还是会伤心气恼、顿足捶胸，还是会想不开。

比如写熟悉的人和事，写作者都知道这样更容易成功，但执行起来未必会理想。我当然指的是普通的写作者，而不是大师。当我们面对陌生的领域、陌生的事物时往往会力不从心，往往会在任性妄为中缺失真诚和友善。我们当然需要拓展自己的写作边界，但我们没有能力书写缺乏铺垫的生活。

几年前，我尝试建立自己的文学地理。我将自己的名字拆分开来，命名了一个杨村的村庄，一个叫凤城的小城，一个叫喜镇的小镇。这是我曾经和正在生活的地方，我熟悉这些地方的草木和河流、屋舍和街巷。当我笔下的人物穿梭其间时我感到石头落地般的踏实和从容，他们不仅可以找到回家的路，也可以分辨清出行的方向。《看社火》《玄关》《模特的葬礼》《我和玛丽的合影》《屋顶的掌纹》……我先后写了20多篇反映城镇化进程中农民际遇的小说。我写自己的父母、亲戚、乡邻，我写的一直是自己。当夜色围拢或者黎明到来之前，我为小说画上最后一个句号时总是长吁短叹，甚至掩面而泣。我体会到写作带来的快感，同样也体会到写作带来的挥之不去的伤痛。

或许是因为不情愿、不希望面对这种伤痛，这两年我没有在熟悉的领地继续挖掘。当我写其他题材的作品时，明显感觉到情感不够专注，明显感觉到力不从心。我再没有落过一次泪。

我明白，作为写作者我必须退回去，退回到故乡，退回到熟悉的人和事，退回到属于自己的文学领地。哪怕经历再多的心理波折，经历再多的伤痛。

四

最近一段，和朋友相约，计划野心勃勃写一篇好小说的，经历了几次努力后却以放弃告终。我没有写完这篇小说是因为不想再继续，我还没有把它想清楚。或许和年龄的增长有关，都50岁了啊，现在写起来竟如此的迟疑不决，瞻前顾后。我多么怀念那些“短篇不过夜”的美好时光。

然后我又给另外一篇小说开了头。作为一名写作者，我知道我必须尽快写完一篇，以弥补上一篇的挫败感，以抚慰受伤的内心，让以后的写作更加自信和从容。

祝福下一篇，也祝福热爱写作的所有朋友。

作家简介：杨凤喜，1972年出生，中国作家协会会员、山西省作家协会主席团委员、晋中市文联副主席、《乡土文学》杂志主编。著有长篇小说《银谷恋》，短篇小说集《愤怒的新娘》《玄关》，先后发表中短篇小说80余篇，散见于30余家文学杂志，多篇作品被《新华文摘》《小说选刊》《小说月报》《中篇小说选刊》等选刊转载，曾获赵树理文学奖、《上海文学》短篇小说新人奖等奖项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