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家门前的池泊

来源:晋中日报时间:2022-08-19 09:37:49

□ 周俊芳

我的家乡处于运城盆地的边缘,在黄河东岸土层很厚的土垣之上,当地人习惯上称作“坡上”。这个非行政区位的词,只代表地理地貌特征——相对高,向西下坡10里就是黄河,远眺河对岸就是陕西韩城司马迁墓;向东下坡30里,就是唐朝蒲州故治临晋镇;向南30里到永济,便是黄河掉头向东的拐弯处;向北30里,则是万荣的后土祠。自汉以来,汉武帝巡行汾阴祀土,建后土祠,后世唐宋均扩建祠庙,明以后在北京建天坛……

在这片土地上,不乏神话传奇、名人典故,不乏历史古迹、文明传承。以农耕为主,注定要靠天吃饭,祈求风调雨顺,成为当地庙宇和习俗的主要功能。

我们村2000口人上下,建村史有据可查是600多年,明代初年,周姓两兄弟到此,开荒种田,繁衍生息。这里土地肥沃,一马平川。四周村落,地畔相连,鸡犬之声相闻,是典型的北方农村的景象。早年间,村民以种植小麦、棉花为主,男耕女织,自给自足。如今,多种植苹果、桃等经济作物,因日照时间长,用黄河水浇灌,品质极佳,产量也高,老百姓的日子渐渐富裕。

童年记忆中,村里干旱缺水,坡上没有河流,虽守着黄河,没有扬水助力,只能望河兴叹。土层太厚,打井不易且状况百出,世世代代,吃水都是难题。池泊,在20世纪80年代之前,一直是村里人赖以生存的水源地。

池泊,晋南方言,池塘之意,泊,古音读pò,与湖泊异曲同工。池泊是人工造的水池,主要水源来自雨水。一般建在村里地势较低处,到下雨时节,雨水顺着巷道流进池泊,既可以防止洪水之忧,又能把雨水储存下来……

那巷道的泥土柴火、牲畜粪便是否夹带着也流进池泊?不可否认,我的祖辈就是喝着这样的水,一代一代传承下来。我幼时对此无感,只知道那一汪或清澈或浑浊的池水,关乎家家户户的炊烟袅袅。

村里讲究的人家,会多备几口水缸,从池泊挑回来的水放上明矾,沉淀几日再吃。每到下雨,就在房檐下放了盆盆罐罐去接雨水。“不落地的水最干净。写《本草纲目》的药圣李时珍说,天水为一,地水为二,天水指的就是从天而降的水。雨水也叫无根之水,古人泡茶还专门存雨水、雪水呢。”父亲说的时候,我竟莫名生出了些许自豪感,“等你长大了看《红楼梦》,那里边有好多学问呢……”炕围上贴的样板戏《智取威虎山》、电影越剧《红楼梦》的剧照,是儿时最常看到的文化信息了。

与温饱相较,知识的匮乏更为突出。遇到邻村唱大戏、放电影,方圆村子的人都要赶过去,过节一般热闹,也是对辛苦劳作的一份奖赏。

在我老家附近村子仍保留有血祭习俗,在正月十五前后,偶有扎马嚼活动,以铁钎子穿入表演者双腮,串院游街,祭祀龙王,祈求来年风调雨顺。这种彪悍残忍却被保留了上千年的原始祭祀方式,在非洲和东南亚一些地区也有流传。隔着千山万水,黄河边的古老习俗,是如何与遥远部落相契合的?

莫非,世界上的水真的是相通的,在地球演变的漫长岁月中,人们对水的渴望记忆竟然是相似的?

我们村有三处池泊,村东西各有一处,主要供人吃喝,村南的池泊主要供牲口饮用和洗衣服等。这些乡规民约并没有刻在墙上,但约定俗成,吃水就在东西两个池泊挑水,喂牲口、洗衣服就去南头池泊挑水。

规模最大的西头池泊,在村里南北两条大路的交叉口上。池泊在西南方向,我家在西北角,大伯家在东南角。这个池泊有两三个院子大小,是举全村之力修成的,隔十几年就整修一次,后来随着发展和人口增加,在村东头另修了个池泊,解决了村东人家挑水远的难题。

我家门前的池泊,入口朝东,中间留有一条水道,上面摆放了几块大青石,平整而稳当,上面刻有字,是某处庙宇或坟茔的石碑无疑。

为了防范有人落水,池泊靠大路的部分,用砖垒了1米高的花墙。大人们一再吓唬,“不许到水边去,水里有淹死的,会拉小孩下去……”

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,其实,在池泊边也是一样的。人们要沿着入口台阶走下去,用勺子舀到铁桶里,再一摇一摆,缓慢地挑着一担水走上来。直线距离视水位高低而定,枯水期要走十几个台阶。而所谓台阶,不过是在池壁上凿了一个个土台子。一旦淋了水,就特别滑。到了冬天,洒了水的地方结了冰,那就要更加小心了。每日下工后,男人们就陆续来挑水,池泊成为村里最热闹的地方。到池泊挑水,几乎是男人们的专项劳动,又要技巧更需体力。

池泊是半村人吃喝的重要水源。当然,也是孩子们游戏的好去处。夏天总有胆大的孩子去村南池泊戏水,天热蒸发大,池泊水相对少,总有女人在池泊边上洗衣服,孩子们更放肆,跳进水中自由玩耍。但大多数孩子,对水望而却步,唯恐水中真有淹死的人,突然伸出一双手……

或许,人类对于神灵鬼怪的敬畏,最初多半来源于恐惧吧。“你再哭,再哭就有狼把你抓走。”“快睡觉,要不然村口庙里的娘娘就要带走孩子。”“不敢乱跑,有拍花子的……”不知能不能撑死胆大的,但我知道,一定是吓死了胆小的。从小守着一池泊水,我只在池沿上边羡慕,从不敢下去湿了鞋子。

我敢做的,是坐在青石板上玩泥巴。三五成群或一个人玩,都是童年最开心愉悦的事。路边撮上一捧土,在池泊下水道的小水坑舀上一点水,学着大人蒸馒头的样子,和好泥巴后,在中间挖上一个窝,类似于窝窝头,再翻过来口朝下,使出吃奶的劲,摔在青石板上。比谁的响声大,还要看窝有没有被穿透,破洞处要有炸裂状。阳光下,寂静街巷,不肯午睡的孩子,坐在被晒得滚烫的青石板上,脸憋得通红,全神贯注,对着一块块寻常泥巴,发出一阵阵雀跃的笑声、叫声……池泊边的欢乐,令人回味、难忘,那是再也回不去的时光。

后来,村里打了深井,家家户户接上自来水,黄河水流过苹果园、桃园、杏园……村里巷道也得到硬化、美化。但还有人习惯在房檐下放个瓮,下雨时接雨水,用作浇花、洒地,或备不时之需。

池泊,自然也完成了其使命。我家门前的池泊被填平,安装上了体育器材,成为村民休闲娱乐的广场。另外两个池泊还在,却基本无水,池壁四周长满了杂草,早已不复当年景象。一切都在改变,回首之间,皆是过往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