□ 介子平

书信往还，诗词唱和，是标明对象的文字之交。

千里如面，对柬如谈，一纸半见，聊见微意。开心有百种方式，遇见对方是第一种，爱大概就是不厌其烦。钱钟书收到杨绛来信，均即复，有时一日一封尚不嫌不足，还要追加一封。一日未收信，即烦躁不安，心心念念皆对方。信封上的落款也总在变化，有题“奏章”者。杨绛假期在家，钱钟书依旧每日一信，杨家门房收信后，迅即禀报：“四小姐，奏章来了！”清风明月，自有归路，爱意在心，自有因缘。

夫子自道，无应天问，则是没有标明对象的文字之交。

衣袖长沾墨香，骈散自如的写作，是个口无遮拦的营生，一种语言体系，涵盖一门逻辑思路。没有非表达不可的思想，没有非宣泄不可的感情，没有寝食不安的情绪，没有不吐不快的骨鲠，只有表达内心、寻觅知音的意愿。王鼎钧说：“人之相知，贵在知心，文字之交就是知心之交，东鸣西应，俨如神迹。”所谓知心之交，未必针对某个人，而是针对某类人，赢得读者的关键，尚不在情胜于理的叙事偏好，在于文采技巧之外的真诚陈述。就写作者而言，只列举，不说教，只言语，不灌输，此即真诚。说谎者会尽力圆谎，讲真话者张口即来，不会顾及那么多。开卷有得，便欣然忘食，茨威格说：“一个喜欢自由而独立阅读的人，是最难被征服的，这才是阅读的真正意义——精神自治。”写作何尝不然，多数时候为自言自语，开导人的人，或比人更难过，读到的人不过是偶有共鸣，在别人的文字里，验证了自己已有的观点罢了。文字具有准确性、可靠性，同时兼具模糊性、歧义性，带有时代感、年龄感，疏影微香，下有幽人昼梦长，产生共鸣的概率，极其不高。

文字之交也君子之交。一如暗恋永远不会失恋，好文字永远不会纠缠，树木交荫，时鸟变声，其只伴随一个时段的情绪。某种程度上，“分手”是一种自爱，因为生命有限，时间精力有限。风光不可持续，到了一定年龄，无事静坐，多读两句书，少说一句话，惟愿多闻草木少识人，钱塘观潮，匡庐望瀑，看文字即不干扰对方的晤面聚谈。单纯地欣赏，朴素地同情，俨然学术对话的平等之人。议论明通，文笔廉悍，断制谨严，识见不凡，意匠经营，不同肤泛，切实发挥，波澜老成，人文领域无文采，有思想有温度的文字，实不多见，遇上即幸运。人格归人格，文字归文字，气度不凡才能气流顺畅，文字后面固有人格力量的支撑，却无需文如其人地叠加，无需沿波讨源地刨根，弱水三千，一瓢之饮即可。

鸡鸣而起，夜分不寐，粉丝越来越多，头发越来越少。线上交流，虽无温差，电掣见驰，千里瞬息，文字在长远的时空里，已无法产生预期的影响。然文字存在的本意与目的，并非作为媒介的形式，而是所有表达的内核。有道是内核有多柔软，外壳便有多坚硬，道之所存，文字之所存也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