□ 介子平

做个雅人，十里桃花，遛狗其间；做个俗人，面朝大海，春暖花开。饥而欲饮，寒而欲暖，劳而欲息，好利而恶害，做个俗人，不亦自在？

人世间，情态万千，雅俗共具。雅俗相对而言，没有绝对，且不能自证。王小波说：“这个世界上，大多数人都是俗人，你在这个世界上活的越久就越会发现，大多数人的一生如同梦游。审美如此，读书如此，人生亦如此。”既然多数为俗人，雅人自是小众。《浮生六记》“闲情记趣”篇谈论插花盆景之外，写朋友聚会事：“萧爽楼有四忌：谈官宦升迁，公廨时事，八股时文，看牌掷色。违者必罚酒五斤。有四取：慷慨豪爽，风流蕴藉，落拓不羁，澄静缄默。”聚会者皆雅人，开口之乎者也，文字骈四俪六，一种情绪、一种姿态地活着。人生在世，活在家庭、单位、社会三个维度里，随之产生家人、同事、朋友三重关系，纠缠其间，有多少庸俗贪婪、攀比堕落之不堪。故曰可以一时之雅，难能持久如此。

然记录与现实毕竟两码事，《颜氏家训·勉学》云：“人生在世，会当有业：农民则计量耕稼，商贾则讨论货贿，工巧则致精器用，伎艺则沈思法术，武夫则惯习弓马，文士则讲议经书。多见士大夫耻涉农商，差务工伎，射则不能穿札，笔则才记姓名，饱食醉酒，忽忽无事，以此销日，以此终年。或因家世余绪，得一阶半级，便自为足，全忘修学；及有吉凶大事，议论得失，蒙然张口，如坐云雾；公私宴集，谈古赋诗，塞默低头，欠伸而已。有识旁观，代其入地。何惜数年勤学，长受一生愧辱哉。”表象的雅，难掩骨子里的俗，此即大俗。

颜值可以美容，掩盖不了本色；气质可以塑造，脱离不了本性。李瑞清有论书句：“自古以来，学问家虽不善书，而其书自有书卷气，故书以气味为第一，不然，但成手技，不足贵也。”骨子里的雅，即大雅之雅，表现出的反是错彩镂金、凤冠霞帔之俗。书画虽一艺，与性道通，黄宾虹说：“画有四病，惟俗难治”，接受其萧散中的自饶之趣，理解其五笔七墨中的无为之为、无味之味，自要相当的修养。春山淡冶而如笑，夏山苍翠而欲滴，秋山明净而如妆，冬山惨淡而如睡，此皆表象。髡残自谓平生有“三惭愧”：“尝惭愧这只脚，不曾阅历天下多山；又尝惭此两眼钝置，不能读万卷书；又惭两耳未尝记受智者教诲。”审美意识，涉及自我修养。修养高，立意方不俗，方熏为此道：“作画必须先立意，以定位置，意奇则奇，意远则远，意深则深，意古则古，”翰墨小道，其难如是，何况学道乎。

其也不在年龄，近年来“老干体”的作者队伍扩至青年群体，宏大叙事，不过鱼缸观海，字斟句酌，却在生造词汇。自也不在新旧，金城《画学讲义》云：“世间事物，皆可作新旧之论，独于绘画事业，无新旧之论……化其旧虽旧亦新，泥其新虽新亦旧。”有道是“笔墨精神千古不变，花样面目刻刻翻新”，新旧处的不合而合，正是其精神所在。

一时之雅，暂且快慰身心，陶冶性情；长久的俗，谋生柴米油盐，一日三餐。山河依旧，故人何寻，政客曹操同时具有诗人的敏感，词人辛弃疾单兵独骑追杀变帅义端和尚。有此襟怀，一时之雅方可成为一世风流，所谓无伤大雅，盖所指。殷璠《河岳英灵集》中赞美王维诗格高雅：“维诗词秀调雅，意新理惬。在泉为珠，著壁成绘。一句一字，皆出常境。”常境之境常，不常者心境，其雅在心，其俗也在心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