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故乡,一种情感范式

——韩润梅近作印象

来源:晋中日报时间:2022-04-08 08:34:42

□ 孟凡通

诗人与故乡,是一种类血缘关系。故乡,是最厚重最悠久的诗歌母题。诗坛,从来就不缺少歌吟故乡的诗章。今日,城市急剧扩张,乡村越来越趋于边缘,人与自然本然的联系出现了断裂。在现代化、城市化的语境下,乡村故土,或成为诗人释放乡愁的寄所,或成为他们文化反思和批判的场域,或成为他们抵抗城市快速扩张最后的底牌,或干脆是他们在西风夕照里凭吊的旧址。韩润梅不这样。她更像是依偎在故乡膝边的一个女儿,用一种纯净的乡村感情,续写着故乡。她无意迎合潮流,书写狂飙突进的现代性事件,也不是抵抗者,去展示现代碾压下的“恶之花”。她诗中的故乡,是一种情感的范式,也是她的精神依归;诗歌,则是她对故乡的心灵回报。

乡村,是农人的“栖息地”“生死场”。《意外》写的是,作者父亲登梯去修补漏雨的屋顶,却不幸摔伤成疾,最终离世的事件。这首诗,引发我对乡村之死的追寻。类似的死亡,在乡村屡见不鲜。它是意外,却又非今人理解的意外。中国农民,无论在事实上还是观念中,都没有退出和休息(退休)一说,他们都是终身的劳动者。只要能动,他们的手就不会拢回袖筒。他们相信,乡村的一切,没有什么不会干。他们的自给,也让他们自足。而自足又促使他们无休无止地自给和劳作。作者父亲的“意外”,其实就是他自给自足最大也是最后的支出。这,也是传统农民的宿命。也许,韩润梅正是看到了这一点,又写出了《修补》和《父亲的铁锹》。《修补》中的“父亲”, 一生都在自家地盘上修修补补。诗人在这首诗末尾,用父亲的话作结:“他说,人活着/就是修修补补”。在《父亲的铁锹》中,“他总是扛着一把铁锹”。“父亲”用这把铁锹深翻土地、豁开水口、铲去野草,刈去树上的旁枝,还让它充当扁担,一个勤勉、精细的农人跃然纸上。“最后一次用铁锹/他帮自己/挖出了一个墓穴”。这两首诗,是对《意外》做出了回应。他所信守的,也必是让他终结的;他所从事的,也必是让他安息的。“人吃土一世,土吃人一口”;吃土者终将成土!而今日城市逝者,会在火的炼狱中,化一缕青烟。这不也是人背离土地的象征吗?“父亲”所体现的,是一种朴素的乡村哲学和感情范式。它是保守的,却也是合理的。然而,人类并不总是追求合理,有时也会追逐别的,譬如利益,譬如懒散。一个人,倘能保住守住一点既有的合理,其实是保守己心。

《猜字谜》,写的是作者探望姑妈的经历。诗性的表达,让寻常的探亲活动,成为诗人的一个精神事件。她姑妈已不能说话,只用写字与人交谈,却又“握笔不稳”,写出的字是“歪斜”的。作者像“猜字谜”一样猜那是什么字,要表达什么意思。作者告别时,“她不停地写一个字/‘在’‘在’‘在’”。“她已经萎缩/像十岁孩子那么小/像婴儿/躺在床上/眼睛骨碌碌转”。可他依然渴望活着,渴望交流。这是献给生命的悲歌,也是一首献给生命的赞歌。病人执拗写出的“在”字,是人性的吁请,其鸣也哀,其言也善,让我们看到生命的脆弱和执著。这首诗让我们深切地感到,人间该多么需要一种互救精神!我们的悲悯由此而升腾。

《一只空空的贝壳》可以看作是韩润梅的诗宣言:“有人问我/为什么你的诗这样细碎、轻微/没有深翻的浪花/也没有吞掉浪花的气息”“ 我只是一个人坐在岸边/轻轻喘息。看着沙滩上/一只空空的贝壳/而身后的巨轮来来回回。”她这样说,是诚实的。她醉心于小物小件、小景小界的书写,而不习惯“身后巨轮”的描述。她写《打碗花》《野刺玖》《蛐蛐》《一个坛子》,无一不细碎,无一不轻微。甚至写父亲的葬仪,她都会借“一棵青草”去完成:“从坟地回来/我只带了一棵青草”(《礼物》)。她对这些乡村物事葆有持久的亲和力。她写出的乡村景物,其实是她内心的风景、感情的风景。我注意到,韩润梅诗中的一些风物,看似寻常,却又在不经意间将人导向形而上的思索。如果让我选一首这方面的成功例证,就选《一个坛子》:“一只坛子/空着/就那样一直空着//很久了/没有放过任何东西/总应该放点什么//整个晚上/在做饭的空档里/都在想这件事//随便放点什么吧/茶叶、盐巴、咸菜、醋——/生活中的,随便什么//作为一只坛子/一直空着/是没有道理的。”一个坛子,对像我这样出身农家的人来说,是再熟悉不过的旧物件了。可如果它只唤起一种怀旧感,还称不得一个好字。“一个坛子”引发的,是一种更深的人生经验——目的悄无声息地转移。试想,这个坛子,之所以存在,是因为它有用——至于酿过醋,还是泡过菜,不必追究。我们看到的是现在。现在,坛子空着。说明用项已告结束。或者说,原定目的业已达成。可“一直空着”,竟让诗人“一个晚上”“都在想这件事”,并认定“一直空着/是没有道理的”,并替它做种种设想,放“茶叶、盐巴、咸菜、醋——”“随便什么”的。这,其实是一种“目的替代性的异化”。容我举一个更带普遍性的现象:方便舒适地生活,是你的目的。为此目的,你需要若干手段,其中一个手段是得有个代步工具。于是你的生活目的悄悄替换为挣钱买车。这意味着,手段在不知不觉中成为生活目的。这样的目的转移和替代,无处不在。结果,人离自身的目的越来越远;人也越来越被物化,越来越成为边缘。诗人面对空“坛子”发出“一直空着/是没有道理的”的感叹,寄寓的,或者说泄露的,就是人类这种共同的隐秘心理。这首诗表明,诗的模糊性,会扩大诗意的边界,形成张力。

韩润梅并没有把故乡这个诗题拓展得更宽,而是把它写得更纯。她喜欢从农事中寻找诗题,像“剥玉米”“秋天的菜园”“拉秋的马车”等;也喜欢从乡村景物上寻找诗歌,如“流水”“葡萄架下”等。在这些诗章中,作者沉醉在一种田园牧歌的写作中。“天就要凉了/我们要把温暖的棉花摘回家/大雁在头顶上盘旋/妈妈像一只领头雁/我们排成一列/像一个小写的1字”(《摘棉花》),一幅风俗画般的乡村小景跃然纸上。在她的这类诗中,城市化的喧嚣隐逸了,尘世的烟火气也滤净了,诗人陶醉在故土感情范式的抒写中。如果说这样的抒写带有乌托邦情调的话,那么《徒步》则更像是对“桃源”的寻找。这首诗写的是一次谷底徒步的行走,“我们却在逆水行走/在通往更高的去处/好像离蓝天也更近了,远处/白云掩映/峰回路转/似有人家/在半山腰/安顿着一缕炊烟”。我并不否认这首诗是唯美的,不怀疑作者感情的真实性,不否认其有缓释现代生活紧张和压力的功用,但这种“桃源寻梦”的叙写,会使人沉坠在对虚幻之境的寻找中,对存在不再做穷根究底的求索。其缘由,是为“故土情”所俘。故乡之所以牵动我们,多半是“故”的原因,那里有我们流逝的童年岁月。当我们打捞童年时,就会涂抹过多的感情色彩。我们往往把这些附会了更多感情色彩的记忆当作生活本身,于是故土变作了净土,生活严酷的一面则被我们的感情和记忆滤去了。诗固然是用以抒情的,但沉溺的感情也会成为障目之叶。加之传统文化中,从来就不缺少“桃源梦”式的虚幻追求,浸泡其间的人们很难不受其迷惑。我想引一位学者话作结:“归去来兮,桃源无路。” 如果有通往桃源,那也是远古的事情,桃源的景象与桃源原始的生存方式是同构的,文明化了的现代人是无法返回桃源的。我们自身的经验即可证得:我们都曾痛切地感受到世俗人生的煎熬,一遍遍赌咒要逃离红尘,在远离人烟的山间构筑起竹扉茅檐的田园,在自然怀抱里长久住下去,但我们却又不会动真个的,依然赖在或奔向被我们一遍遍诅咒的红尘世界。这,才是人的真实存在。是故,先锋诗论主张对诗歌抒情保持戒备,以免它的蔓延蒙蔽诗人的心灵。应当说,这是有道理的。这些话,是一家之言,偏颇之处,求教于作者读者。